兔子洞與分割線:愛麗絲夢遊賽博劇場
THE RABBIT HOLE AND DIVIDING LINE: ALICE IN CYBER THEATRE
載於《廣東藝術》2015年第6期
文/孫曉星


在路易士·卡羅爾的《愛麗斯夢遊仙境》的故事裡,愛麗絲不再滿足於平庸的日常生活,她穿過兔子洞遇見了另一個世界。20世紀,隨著家用電腦的誕生——一隻會說話的兔子,螢幕成為了「兔子洞」的當代隱喻,穿過它所見世界的神奇之處並不亞於愛麗絲的仙境。之後,寬頻的普及使越來越多的人由不同的「兔子洞」跌入到同一個「現實」——賽博劇場(Cyber Theatre)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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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本人受邀第六屆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改變公共的風景」單元作品超文字劇場(Hypertext Theatre)《————這裡是分割線————》(www.zhelishifengexian.org)正式上線,截止至目前,它的訪問量達到4700多人次,即其作為於賽博空間發生的劇場表演—行動從6月至今吸引了4700多人的觀看。說「觀看」並不準確,若將該作品對照實體劇場,它首先是一部打破鏡框式舞臺、強調其「互動性」為人機的「交互性」,如同浸沒式戲劇中的觀眾帶上假面一般,過程中觀眾化身為滑鼠指標,其行動軌跡即滑鼠的運動路徑,通過點擊觸發滑鼠事件和場景的切換——打開一個新的流覽器視窗,來創造此時此刻僅屬於他(她)一個人的「演出」。
當多個流覽器視窗被同時打開,在電腦桌面中以非同等尺寸並置堆放、排列時,會使場景彼此形成一種偶發性的關係,比如在南拳媽媽《下雨天》的流行音樂背景下,伴隨GIF格式的」下雨天「圖像,一個女孩在臥室中敲擊鍵盤與朋友的聊天記錄以及優酷視頻網站上的熱播網路連續劇,它們會生成這樣一種現場——由我們數位化生活的碎片組成的紀錄戲劇。
該作品分三個章節:《C.K沉珂的碎片化幽靈》、《LOL國》、《鬼畜人間》,作品也從互聯網的局部出發探討了三個發生在賽博空間中的公共議題,它們包括誕生于21世紀初的青少年網路次文化、數位虛擬大陸與現實生活的割裂、噪音和謠言的顛覆性體驗,這些為戲劇界長久以來忽視的問題,或者說是無力回應的「現實」,首次被予以面對。
Scene 1 C.K沉珂的碎片化幽靈:
火星文是一次賽博空間的「符號學遊擊戰」,是與簡體字對抗的語言洛可哥,微博上有一個叫「非主流」的女孩,每日善意地向全世界用這種獨特的語言說晚安,辱駡聲卻反復從評論欄傳入她的夢境裡。沉珂——QQ空間(Qzone)時代的「網紅」,因自殺而成為了「酵母」,以她名字命名的百度貼吧在2015年關注人數仍保持上萬,而沉珂「復活」的傳說也不絕於耳,她曾經的空間日誌被反復轉載,戀愛史超過四個版本,在搜尋引擎中,沉珂已經變成一個數字/碎片化幽靈,也是一代人「淚流滿面」而不經意就被詆毀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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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2 LOL國:
「LOL」是「League of Legends」的縮寫,但它更像一個沒有摹本的emoji(顏文字),一個只有電腦螢幕的微光能夠照亮的表情。故事開始於一對LOL玩家情侶,最終還是因為異地分手,假設有一種不下線的遊戲,他們的戀愛是否可以持續?結合「紀錄劇場」和桌面遊戲,在數位大陸不斷漂移和標記的日常,也將證明超文字劇場是一個「活的」生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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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3鬼畜人間:
用噪音消滅噪音,用垃圾資訊回復垃圾資訊,「彈幕」昭示著如何使用作為「亂碼」的文字全景式覆蓋一種圖像而成為另一種圖像。從「消音」劇場到「噪音」劇場,「演員」正不斷生產著無意義的資料阻塞通道,直至系統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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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博空間以比特為單位,物理空間則以原子為單位,由於其媒介差異,實體劇場無法成為互聯網的現場,肉身化的演員只能靜坐在電子螢幕之外,而無法進入螢幕裡面,也就說他(她)是尚未進入「兔子洞」的人。劇場從文學中心無論走向導演中心還是表演中心,它的背後都是人類中心,於是互聯網的問題被簡化為「人」的問題,而「人」在虛擬實境中的面目越趨模糊,未來人機合體之後的「人」的概念也將四分五裂,劇場除了對這種發展持「田園詩人」式的批判態度之外,別無其它。說到根本,還是糾結于現代主義的問題,無法從「人」的立場中退身出來。
就是在中國家庭快速聯網的21世紀伊始,傳統的大眾媒體拋出互聯網是「電子海洛因」的言論,它與50、60後生人共謀出一種主流意見,即現實與虛擬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一方面其背後的哲學是柏拉圖主義的,另一方面其背後的政治是既得利益者的,線上的遊戲規則改變後,新的數位精英誕生,對物理空間中的「舊貴族」構成了某種程度的威脅,而後者採取的話語策略——剝奪前者合法性的方式即否定賽博空間的真實性。
多久以前,戲劇面對電影仿佛如臨大敵,最後的堡壘即一名肉身化的演員站在實體劇場中向觀眾論證著其排他性的定義。然而,從錄影帶、VCD到DVD,作為一種交互裝置——手持遙控器,它的快進、暫停與倒退功能正使沙發上的觀眾參與到了某種另類現實的建構,創造出新的時間序列,進而創造出劇場。《————這裡是分割線————》讓觀眾體驗到在賽博空間中行動著的人,雖然脫離了肉身化的演員,但也會通過拖拽、點擊與流覽獲得其主體性。然而,如果定要返回「身體轉向」中的劇場,那麼手指的點擊速度以及眼球對螢幕刷新率所產生的生理反應等都可以作為微身體(Micro-body)現象予以繼續討論。
《————這裡是分割線————》的出現,使戲劇界尚反應不過來,覺其「走得太遠」,大多爭論也是圍繞「究竟是不是戲劇?」展開,這樣的問題固執於整個中國戲劇界的血統論,對跨媒介雜交出來的新生兒無法命名的焦慮感。
本人於6月底製造了一起在微信聊天軟體中發生的劇場事件,本意在於解釋「超文字劇場是什麼鬼?」的後設問題。整個「演出」由一首C.K沉珂與關威合唱的《被遺忘的愛》開始,晚8點本人與王翀就「賽博劇場」等一系列發生在數位介面上的戲劇展開對話,幾名「演員」更換頭像化身《西遊記》角色,以文字、語音彈出或位置定位的方式推進腦內情境,而同時觀眾的吐槽、曬圖、發紅包等自發行為有如彈幕穿行,甚至自覺加入扮演。9點半左右,本人與王翀淡出群聊,在一段「前方高能預警」的提示之後,美猴王、妖怪、金蟬子與觀眾開啟「惡意」刷屏模式,整個半小時左右的過程裡,共上傳了近萬條無效的聊天資料,促發類似DoS(拒絕服務)攻擊的儀式性行為——觀眾進入一種迷狂狀態般獻祭自訂表情的失序現場,從而導致多人的手機終端崩潰。
微信聊天室劇場也是《————這裡是分割線————》第三章節《鬼畜人間》的延續行為——噪音與謠言的劇場,另外充斥著大量東亞次文化符號,如同安托南·阿爾托的瘟疫,致使圖像的崩解與系統的崩壞,或許它正是我們未來某種可能性的隱喻或預兆。
該作品最初以二維碼的方式邀請觀眾,超過100人之後觀眾開始自發邀請新的觀眾,在演出結束時,本人作為群聊的創建者將所有觀眾和演員解除,高溫之後的劇場(廣場)變成了一個人的劇場(廣場),它不像以往強調共同體聯結的社區劇場,而選擇了「相忘於江湖」的武俠故事般的結尾。
《————這裡是分割線————》也難得與當代藝術領域發生了聯繫,眾所周知,以視覺藝術為中心的當代藝術與劇場在不同的上下文裡經營著各自的表演藝術,前者的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發生在白匣子裡,後者的劇場藝術(Theatre Art)發生在黑匣子裡,而在它們的中間地帶還產生了「灰匣子」。近兩年當代藝術空間開始熱衷於表演藝術的發生,但究竟有多少作品在急功近利地淪為肉體風景的堆砌?或為開幕酒會的乏味增加調味劑?失禁小組(小珂&子涵)曾感受到表演藝術在當代藝術空間中的尷尬處境——猶如插圖,而正是這種警覺意識使他們將當代藝術空間的表演轉化為特定場域(Specific Field)的表演。《————這裡是分割線————》也是從劇場反向質疑了當代藝術空間中的肉身化流行趨勢。
賽博劇場將物理劇場中的觀演關係徹底解放,在攝像頭和聊天視窗內,我們終於成為了互為表演者的行動者,當我們通關遊戲時,「Faster,Higher,Stronger」的奧林匹克集體無意識使我們的手指註定會進化成一種類似昆蟲的觸角般靈活的形態。對於一個擁有幾億線民的國家來說,互聯網更構成了一個新的線上的劇場國家,而從線下到線上,再由線上返回線下的過程中,「人」的定義、劇場的定義都將被重估。
最後,愛麗絲在仙境中不斷探險,並不斷追問著「我是誰?」,她發現這是一個夢,但夢醒來是另一個夢,無論如何,「兔子洞」就在那裡,只要手指的一次點擊,就可以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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